2009年第9期 炊烟总是喜欢站在瓦楞上向远处眺望,并且学母亲的样子,温和地叫着我们的乳名,喊我们回家。有时我们玩疯了,或者根本没听见,它们就会像蛇一样,一扭腰爬到云的上面,撒开两腿追赶我们失落在山坳里的脚印。只有母亲最清楚我们的脾性,不用猜,她也知道我们在哪口山塘洗澡,在哪块草地牧牛,在哪片果园偷食人家尚未成熟的桃子。母亲用心感知自己的孩子,我们走得再远,总在她爱的磁场内。
像母亲身上的衣裳,炊烟总是随了季节的更替而变幻着颜色。
暮春,当雨季刚刚开始,炊烟就把自己染成乳白色,且总是贴着瓦檐不肯升高,远远地看,像给村庄浸上了一层淡淡的水墨。这时候的村庄,宁静且恬淡,有着小女孩一样的幻想,但炊烟里一定有煨土豆浓郁的芳香。农家四月,青黄不接,土豆却在此时懂事似的把自己奉献出来。母亲将土豆苗儿剁碎煮成猪潲,而土豆便成了我们餐桌上的主食。金黄的土豆粉甜可口,无论是煮了、蒸了、煎了、炒了都好吃。但是我们最喜欢的还是母亲用红红的柴火灰慢慢煨熟的土豆,香气四溢,一层焦黄的皮逗得你直想掉口水,且顾不上吃相,一边撮了嘴吹土豆上的灰,一边在两个手中倒腾,恨不得一口把它吞入腹中。看着我们的狼狈样,母亲也不恼,在一旁静静地笑着,嗔一声:“慢点儿,别噎着。”
到了盛夏,炊烟就把自己弄成蔚蓝色,带着几分神秘与骄傲,直直地往上升。夏天的炊烟里弥漫的一定是豆角、南瓜和青椒的清香。这些带点土味的食物总是在你最想念它们的时候,款款地待在那里,等着你去摘。母亲清早起来提一只空篮去菜园,大约半小时后,便带回一篮子水灵灵的蔬菜,且随手扔给你一根生嫩嫩的黄瓜。我也顾不上洗,在衣角上胡乱擦一下,便迫不及待地塞进口中,然后心满意足地拿了本书,赶了牛儿,一边高声念叨,一边晃着牛铃,悠然地走向绿茵深处。
秋天,红薯入了窑,稻子进了仓,母亲不再心慌。重阳节,母亲用清早打的井水淘了糯米,她要为父亲蒸一坛过年的老酒。酒是喜庆之物,当然得在重阳这天蒸好。在家里,母亲是遮阳的房子,父亲便是那顶梁的柱,而酒则是一个乡下男人的精气神。
四季炊烟,最本色的还数冬天,数九严寒,一夜的老北风把世界吹成银白。屋顶上晃着耀眼的光,瓦楞都躲到雪下捉迷藏去了,一排长而亮的冰凌,整齐地挂在檐口,像老屋新长的牙,正惬意地品味着岁月的沧桑。刚过早上6点,谁家的屋顶上便开始冒出了一缕淡淡的炊烟,接着是第二家,然后是一村子的瓦灰色。它们开始是悄悄地从窗棂上的气孔里溜出来的,在屋顶的积雪中钻了个孔,然后向两边扩散。这是村庄一年中最闲适的日子,炊烟不紧不慢,静静地抒发着内心的舒坦。因为这时候,村庄上空张扬的最多的是腊肉的芳香,酒的芳香,是爆竹的芳香,是绵绵的心事又一次开始发酵的芳香,母亲在这种芳香中又老了一岁,可孩子们却渐渐在长大。炊烟孕育着天道人伦,也飘荡着酽酽的母爱。那年月,尽管日子过得有点紧巴,可母亲能把生活安排得那样熨帖。这一切都是以母亲的辛劳作代价的,因此,炊烟在某种意义上是村庄高高扬起的一面写满母爱的旗帜。
现在,正值黄昏,年迈的母亲仍在灶屋里忙碌。袅娜的炊烟又一次升起来了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