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活在宁波,最幸福的事情之一,就是只需出城大半个小时,就可以到达四明山脚下的溪流。若有闲暇,到野花夹道的溪畔小路走一走,或者干脆脱了鞋子,坐在水中石头上,让潺潺清流欢快地淌过脚背,有时还会有小鱼游来啄食脚上的老皮……心里就算有再多的烦恼,也会顿时消散大半。
爱溪流的不仅仅是我们人类。且不必说小鱼、虾蟹,也不必说各种蛙类与蝾螈,就连一些鸟儿,也依赖溪流而生。在宁波,至少有5种鸟,终生离不开清澈的山涧。按照在本地从常见到罕见的程度,这5种鸟的大致排序为:红尾水鸲(qú)、白额燕尾、褐河乌、小燕尾、白顶溪鸲。
快乐的“红尾巴”
我相信,其实很多人都在四明山里见过红尾水鸲——因为这种鸟几乎在每一条溪流中都有,但真正留意过它们的人不多。是的,粗粗一看,这并不是一种令人惊艳的鸟儿:圆滚滚的小身体,跟麻雀一般大,羽色并不明丽,鸣声也称不上婉转动听。
但你若能耐心在溪边坐下来,仔细观察它们(有望远镜更佳),就一定会被它们的快乐所感染。“居……居……”不远处传来这悠长的又尖又细的鸣声,忽然,一只青黑色的小鸟从上游翩然飞至,停在突出于水中的石头上。“居……居……”它又鸣唱了起来。你会觉得奇怪,这个小不点难道也会武林高手“隔空传音”的功夫吗?这么细的声音为何能穿透湍急水流的喧哗而传出百米之远?
在你还没弄明白这个高深的问题的时候,更令人惊奇的一幕出现了:只见它边鸣叫边上下弹动着鲜红的尾羽,忽然,在某一个瞬间,尾羽如扇子一般全部打开。在这一刻,这段溪流仿佛变成了小鸟的舞台,奔流的溪水具有背景与伴乐的双重作用,这红尾水鸲雄鸟落落大方地在这段属于自己的水域中尽情表演,傲然宣示着自己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地。当人眼看不清的昆虫从水面上空飞过,它便突然起飞,在空中精准地叼住小虫,然后一个漂亮的螺旋,正所谓兔起鹘落,眨眼间又落回原地。
没过多久,又一只圆圆的小鸟飞来了,尽管唱着同样的歌,但“外套”的颜色与前一位完全不同:头部与背部均为灰褐色,胸腹部密布鱼鳞状斑纹,尾羽亦非鲜红,而是半白半灰。这衣着朴素的“村姑”,实乃刚才那位的伴侣。
这对小夫妻共同享有这段溪流,它们会允许褐河乌、燕尾等鸟儿出现,但绝不欢迎别的红尾水鸲过来,尤其是在春夏繁殖期。春末夏初,是红尾水鸲的繁殖高峰时节。亲鸟始终不辞劳苦地捕食昆虫以养育雏鸟。这活泼开朗的一对,哪怕是在捕食最忙碌的时候,也不忘歌唱。有一次,我注意到,一只雌鸟尽管嘴里衔着七八只蚊蝇,但“居居”的鸣声依旧奇异地传了过来。一开始我不明白,后来翻阅资料才知道,跟其他鸣禽一样,红尾水鸲也是由结构复杂且发达的鸣管控制发音的,因此发声时不一定要像人类一样张开嘴。
有一年5月,我们在宁波海曙区章水镇的樟溪旁发现了一个红尾水鸲的巢。真没想到,它们竟然安家在两三层楼高的石壁顶部的“屋檐”下。这位置非常隐蔽,若不是事先一直跟踪拍摄这对红尾水鸲夫妇,经常看到它们叼着虫子往上面飞,一般是不可能发现的。在高倍望远镜里,我看到,由枯草、苔藓等编织成的碗状巢安置在石间的凹陷处,一旁还有植物遮挡。亲鸟每隔几分钟就会轮流来喂食一次,鸟爸鸟妈在溪流上空捕虫,然后飞过溪畔公路,在巢下方的树枝或石头上稍作停留观望,确认安全后才飞到巢中喂小鸟。经仔细观察,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,即十次喂食中有八九次都是喂虫子,但也会有一两次喂的是类似蓬蘽(lěi)那样的浆果。我想,莫非它们也在给孩子们补充维生素吗?
约一周后,雏鸟离巢,在溪边活动。但亲鸟还会继续喂养一段时间才离开,让孩子们独立生活。
爱翻白眼的“巧克力鸟”
在有红尾水鸲的地方,时常也能见到褐河乌。不过,褐河乌似乎比前者更挑剔一些,它们偏爱较宽广、更湍急且有很多大石头的溪流。红尾水鸲为雀形目鸫科的鸟类,而褐河乌属于雀形目河乌科。中国的河乌就两种:河乌与褐河乌。前者只分布在西部部分地区,而后者在大半个中国都有分布。河乌胸前白色,而褐河乌全身都是深褐色,故得了个外号叫“水乌鸦”。不过,我们宁波“鸟人”老马给了褐河乌一个更好的昵称:巧克力鸟。我觉得这是对其羽色的完美描述。
我第一次见到褐河乌,是2006年夏天在皎口水库下游的桥洞下。那天本来和鸟友李超在拍红尾水鸲,忽见一只如乌鸫大小的褐色鸟儿在急流中半浮半潜,似在觅食。我大吃一惊,心想这真是逆天了,林鸟也会游泳捕鱼了?李超说,这是褐河乌啊,不常见的。
后来就迷上了这外貌毫不出众的鸟儿——就因为第一眼所见的神奇。一有空,就到樟溪中寻找它。起初没经验,老是试图逼近它,但这家伙警觉得很,很快就发觉了扛着“大炮”鬼鬼祟祟猫腰潜行的我,马上贴着水面急速向上游或下游飞去,边飞边发出大惊小怪的“桀,桀”叫声,这声音要有多粗哑就有多粗哑。
后来学乖了,于是选择它经常觅食的某段溪流,干脆在一旁长时间坐等。经过一段时间的“相望两不厌”,褐河乌终于对我有了信任。它开始大大方方地在离我不到十米的地方觅食。近距离看,其实这还是一种有点帅气的鸟儿。虽然衣服不甚光鲜,但当它独自站在急流中央的石头上不停地翘尾巴并作点头状的时候,还真有一点顾盼自雄的风采。它的脚为铅灰色,但有的个体的脚看上去竟是银闪闪的,而且强劲威武,能在急流中紧紧抓住湿滑的石头,保持自身稳定。
有时,它站定在溪中,低头入水,在水下搜寻食物,有时能逆水潜行一小段,出水时嘴里常会叼着一条虾虎鱼或一只小虾,也可能是一种虫子。据说褐河乌很喜欢吃蜻蜓的稚虫水虿(chài),可惜我没有拍到过这场景。作为一种雀形目的鸟,而能在激流之下从容觅食,得归功于造物主赋予它的两件法宝。其一,羽毛防水性很强,潜泳出水后基本不沾水;其二,眼睛构造比较特别。所有拍过褐河乌的鸟友都注意到了,褐河乌特别会“翻白眼”,其实这“白眼”是鸟类都有的具有保护、润湿眼球作用的瞬膜(又称“第三眼睑”),而褐河乌的瞬膜更特殊更强大,不仅能帮助鸟儿长时间在水下觅食,据说还能起到矫正水中视像的作用——就跟翠鸟一样。
我没有见过褐河乌的巢,但怀疑有一对褐河乌筑巢在樟溪的一个涵洞内。后来幼鸟离巢了,我曾见到亲鸟在附近给小家伙喂虾虎鱼。褐河乌的亚成鸟全身密布鱼鳞状斑纹。
有人说,红尾水鸲和褐河乌一个“通吃水上”,一个“遍吃水下”,相互间并没有太大的竞争,因此能在同一段溪流中和谐相处。这也是造物既神奇又有趣的地方吧。
(本文选自《云中的风铃:宁波野鸟传奇》,宁波出版社,2017年11月第一版,选用时略有改动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