鹡鸰,古代作“脊令”,这样生僻的鸟名似乎有点让人望而生畏,但其实这是一类蛮常见的小鸟,尤其是白鹡鸰,更是全国广布,几乎随处可见。
大家都知道,燕子、鸳鸯、大雁、鸥、鹭等都是著名的“诗鸟”,频频在中国古典诗词中“亮翅”,摇曳生姿。但或许很少有人留意到,由于鹡鸰(音同“脊令”)本身具有的一些特性,而被古人认为是一种很有人情味的鸟,并因此也成了常在古诗中“飞鸣”的鸟儿,而且总是跟“友于兄弟”相关。
可以说,鹡鸰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“传奇”,恐怕比现实中的鸟儿故事还更吸引人。
脊令在原,急难何来?
鹡鸰在古老的《诗经》中出现了两次,都是借物起兴。其一:
“脊令在原,兄弟急难。每有良朋,况也永叹。”(《小雅·常棣》)
《常棣》一诗,主旨是讲兄弟之情非常宝贵。“脊令在原”,怎么会引起“兄弟急难”的联想?经典的解释是:
“(脊令)水鸟,而今在原,失其常处,则飞则鸣,求其类,天性也,犹兄弟之于急难。”(孔颖达《毛诗注疏》)
自古及今,古今名家的解释基本都是上面这个思路:一,鹡鸰是一种水鸟,而如今居然在原野陆地上,是“失其常处”了,因此让人想起“急难”;二,鹡鸰“失其常处”之后,就边飞边鸣,以求其类,这让人想到兄弟相助。
但这样的解释与事实不符。鹡鸰有好多种,最常见的是白鹡鸰,其他还有灰鹡鸰、黄鹡鸰等,不管哪一种,首先都不是水鸟,最多是喜欢在近水处逗留、觅食。因此,所谓“脊令在原”正是其常态,何“难”之有?
倒是“飞则共鸣,行则摇尾”这种说法符合鹡鸰的习性。鹡鸰的脚与尾均细长,行走时尾巴轻摇。故鹡鸰一词,在英语中被称为“wagtail”,由wag(摇动)与tail(尾)两个单词组成。
但不管怎么说,以上说法,我都觉得没有说到点子上。
有一次,晚饭后,偶然在家里说起这个让我困扰的问题,没想到还在读初二的女儿航航在一旁冷不丁说了一句:“爸爸,你从白鹡鸰的叫声那方面去想啊!”我一时没反应过来,愣愣地看着航航。她见我不解,又说:“白鹡鸰的叫声不就是‘急令!急令!’吗,这说明事情很急了呀!”对呀!我顿时恍然大悟。是的,白鹡鸰有个特性,总是一高一低如波浪状飞行,且边飞边鸣,叫声很像“急了急了”。原来,鹡鸰这个鸟名,乃是模仿其叫声“急令”的象声词啊!
我不禁感叹,还是小孩子的心更接近古代诗人啊!按照王国维的说法,这叫做“不隔”。孩子也好,《诗经》时代的诗人也好,他们对于自然都做到了“不隔”。
急雪脊令相并影
《诗经》之后,“脊令在原”遂成典故,后世,干脆以“在原”或“鸰原”“原鸰”专门指代兄弟之情。
用“脊令在原”之典,最为深情动人的诗,恐怕要算北宋黄庭坚的《和答元明黔南赠别》:
“万里相看忘逆旅,三声清泪落离觞。朝云往日攀天梦,夜雨何时对榻凉。急雪脊令相并影,惊风鸿雁不成行。归舟天际常回首,从此频书慰断肠。”
黄庭坚的长兄黄大临,字元明。黄庭坚遭贬黔州,有感于其兄万里相送,乃作此赠别诗。“急雪脊令相并影,惊风鸿雁不成行”一联,是说在风狂雪急的恶劣天气里(暗指处境艰难),连鸿雁都飞不成行了,而两只小小的鹡鸰却依旧能“并影”相伴,不离不弃,还有比这更真挚深切的兄弟之情吗?
而最有意思的,是唐玄宗李隆基与鹡鸰的故事。有一年秋天,唐玄宗在皇宫中居然见到了上千只鹡鸰,而且这些鸟儿在宫内还逗留了十天左右。玄宗非常高兴,为此专门作了一篇《鹡鸰颂(并序)》。
其序中说:“朕之兄弟,唯有五人……每听政之后,延入宫掖,申友于之志,咏《棠棣》之诗……展天伦之爱也。”这里说得很清楚,玄宗常与兄弟们在宫中边咏《诗经·棠棣》之诗,边叙兄弟友爱之情。忽然有一天,“奇迹”发生了:
“秋九月辛酉,有鹡鸰千数,栖集于麟德殿之庭树,竟旬焉,飞鸣行摇,得在原之趣,昆季相乐,纵目而观者久之,逼之不惧,翔集自若。”
秋季是鸟类迁徙高峰期,鹡鸰科的鸟儿几乎都是候鸟,有的在迁徙时会成大群。所以玄宗所见“鹡鸰千数”,完全是可能的。玄宗见到这么多鹡鸰“飞鸣行摇”,就自然而然想起了“鹡鸰在原”的诗句,故说“得在原之趣”。
秋冬最宜赏鹡鸰
在宁波,目前有确切记录的属于鹡鸰科的鸟有10种左右,分为鹡鸰与鹨(音同“六”)两大类,主要有白鹡鸰、黄鹡鸰、灰鹡鸰、山鹡鸰、树鹨、北鹨、红喉鹨、黄腹鹨等。
除白鹡鸰为本地四季可见的常见留鸟外,其余的鹡鸰与鹨,均为候鸟。黄鹡鸰为过境之旅鸟,灰鹡鸰为冬候鸟,山鹡鸰为夏候鸟;北鹨为旅鸟,其余的鹨均为冬候鸟。
几乎在任何靠近水边的开阔地上,都可能见到白鹡鸰。白鹡鸰是黑白灰分明的鸟,没有任何彩色羽毛,尽管有多个亚种,主要区别还是在于眼纹有无、羽色深浅等方面。
鲁迅的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中有一段描写雪后捕鸟的:
“看鸟雀下来啄食,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,将绳子一拉,便罩住了。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,也有白颊的‘张飞鸟’,性子很躁,养不过夜的。”
这里的“张飞鸟”就是指白鹡鸰。因为白鹡鸰头部羽色黑白相间,颇似京剧里的张飞脸谱——特别是那种有黑色眼纹的白鹡鸰,就更加像了。
白鹡鸰通常在地面活动,有时会上树。它总是在草地上轻巧地走动觅食,当有所发现时,会突然快走小段距离,那步法之迅捷灵巧,几乎让人觉得它脚不沾地。有时,它也会突然腾空而起,追捕空中的小飞虫。
灰鹡鸰在宁波以冬候鸟为主,通常在溪流边最容易见到。这鸟也好认,上体多灰色,而腹部、臀部等为柠檬黄。它喜欢在溪边觅食,不时从这块石头轻跃到另一块石头。寒冷的时候,灰鹡鸰甚至会到城市的河边觅食。
黄鹡鸰是迁徙路过宁波的旅鸟,通常在4月、10月前后最容易在海边观察到它们。黄鹡鸰也有好多亚种,头部颜色深浅、身体黄色多少、眉纹颜色如何,在不同亚种间均为不同。
鹡鸰通常都喜欢在水边活动,唯独山鹡鸰是个“另类”。它的俗名叫林鹡鸰或树鹡鸰,因为它喜欢活动于树林之中,时而在林下散步,时而在枝上鸣唱。山鹡鸰是宁波的不常见夏候鸟,曾经有几年,每到5月中旬,我一走进绿岛公园的树林,就能听到它那细柔、婉转的独特鸣声,仿佛有位羞涩的少女躲在绿荫中轻轻拉琴,琴声略似“嘎嗞、嘎嗞”。
至于各种鹨,除北鹨为过境之旅鸟外,其余均为冬候鸟。北鹨在浙江很罕见,有幸拍到它的“鸟人”都会非常开心。我几次见到北鹨,都是四五月间在海边的开阔地上。而树鹨为最常见的鹨,在公园树林下草地上也常能见到。从时间上来说,在浙江,从秋天到仲春,观赏鹡鸰科的鸟类是最为适宜的。
(本文选自《云中的风铃:宁波野鸟传奇》,宁波出版社,2017年11月第一版,选用时略有改动)